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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5 女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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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5 女島

陳巧紅望向窗外,等著丈夫歸來。

花窗上雕著雙飛燕,意為歸巢。漁村殘存的幾幢老屋裏,隨處可見近似的吉祥紋樣。自古行船走馬三分命,平安歸來是對漁民最好的祝願。

她端坐在陽光裏,低頭補綴著漁網。天氣好的時候,陳巧紅晾曬物件,同樣也晾曬記憶。

又想起那一日,二十四歲的她偎在床邊,懷裏環著嬰孩。阿民走過來,笨手笨腳地逗弄了會兒孩子。嬰孩笑,他也跟著笑,笑著笑著,擡眼看向她。

“備好巴浪魚幹,我回來要吃。”

接著,他便走了,像尋常一樣,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之中。

那一日,她也像尋常一樣,跟阿母照看完灘塗裏的竹蟶和石蚵,便手忙腳亂地去準備起巴浪魚幹下稀飯。然而,他並未回來,直至同村的、鄰村的漢子都吃飽了飯,上床沈入酣睡,阿民依舊沒有回來。

他就這樣一腳踏出門外,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陳巧紅的人生中。

自那以後,她日日準備好巴浪魚,一備就是二十四年,可他從未如約歸來。

日頭西斜,現今已四十八歲的陳巧紅收起漁網,也收起嘆息,返回厝屋洗手準備飯食。

竹筍凍,紫菜煎,還有一小碟巴浪魚幹。她忙亂地往返於廳堂與廚房,將菜碟一次次端上木桌,而家中的其他人只是笑著圍觀。

咚地一聲,她將滾燙的稀飯擱在自己面前,捏著耳垂,疲憊微笑,招呼家人吃飯。

“阿母,沒胃口也要多吃,年紀大了要補鈣的,有空出去走走,多曬曬太陽。”

穿黑衣的老嫗笑,皺巴巴的面皮,像只核桃。她旁邊是個瘦小的女孩,閃著雙大眼睛,藏著伶俐。

“小珍不要挑嘴,這麽多年都不長個,就是不肯好好吃飯。你要多吃才能長高。”

女孩沒答話,也只是笑。細長的脖頸兒下綴著只小巧的紅布袋,內裏填著香灰,是過繼給神明的憑證,村裏的人都喊她觀音妹。

陳巧紅夾了筷子紫菜,拌在稀飯裏。

“馬上又要下紫菜苗了,我這幾日腰痛得很,天陰的時候,左膝蓋也不敢彎。老咯,我怕過陣子忙不過來,總想著要不要雇幾個人——”

她停住,看向年輕的婦人。

“小久吃魚,你有身,一人吃兩人補的。”

年輕婦人淺淺地笑,一綹碎發搭在側臉,神情溫柔。

“你也多吃,新鮮。”陳巧紅看向婦人旁邊的男青年,“吃不慣也要吃,這土筍凍沾醋吃,很補力氣的。”他是她的女婿,這麽多年過去,還是張少年的臉,笑起來時兩只眼彎彎的。

陳巧紅又自顧自講了許多,不知不覺間,花窗外天光漸黯。

她沒有得到一句回應,只有海潮般的蟬聲時隱時湧,環繞著她。

“家裏全靠我一個人扛,你們也不知心疼我,連句體己話都不肯陪我講——”

她停住筷,看向他們。他們也看向她,仍是微笑。

四張微笑的臉,在下一瞬,幹癟抽縮成四張薄薄的相紙,釘死在框裏,懸在墻上。

四位家人,四道灰白色的傷痕。

陳巧紅忽然想起來,很多年前,他們都去了,一去不回頭,只將她一人遺忘在海海人間。

她吸吸鼻子,大口地扒飯,流著淚吞咽,倔強地不肯哭出聲來,盡管這幢老屋裏已再沒活人能聽見她的啜泣。碗底遮住了臉,只露出雙累累傷痕的手,微微顫動。

食飽飯,陳巧紅麻利地收拾起碗筷,一面又習慣性地朝花窗外探看。

下一瞬,碗筷墜地。

海面盡頭,長路顯現。一道影子,自遠處奔來,愈來愈接近。

“終於,等來了。”

“只有退大潮時,這條路才會出現。”

開車的依舊是王文龍,高鵬副駕,只是服務區之後,後座的三人調換了位置:趙曉山趙曉海兄弟倆一右一左,似保鏢又似挾持一般把宋哲夾在中間。

轎車在濕漉漉的青石路上顛簸向前,兩側是海,深不見底。

“厲害。”宋哲腦袋看向窗外,嘖嘖稱奇,“這海中央的路,到底是怎麽鋪的?”

“這片之前都是陸地來著,準確的說,是山地。”

王文龍減緩車速,多了幾分小心翼翼。

“先前這可是塊依山傍水的好地方,聚集了不少村落。靠海吃海,當地人大多討海為生。我聽說的版本是那年幾個村的男人們約好了,一道去遠洋釣帶魚。一路上收獲不小,魚不要命一樣往船上蹦,結果回來的時候,出事了。”

潮水退的突然,不知名的小雜魚擱淺在前路,弓著身子蹦躍。車輪徑直碾了過去,魚尾不再甩動,渾濁的半只魚眼,直直盯著太陽。

“越往回走,風浪越大,一二十米高的浪頭直直打在漁船上,轉眼間,剛才還站在身邊的兄弟,下一秒就被卷進浪裏,只揮了幾下胳膊,就再看不見。”

閩鄉的漁民皆是水裏泡大的漢子,不怕苦,不畏邪,個頂個的浪裏白條。可那一夜的大海讓他們畏懼。天地間一片昏黑,耳畔只有隆隆的水聲,腳下的木板顛簸飄搖,咯吱,咯吱,一浪接著一浪,人與福船,各自崩潰。

拼死搏了一整夜,天亮時,風平浪歇,大海重新恢覆了往昔的慈祥,萬頃碧波,天上鋪散著好看的霞光。

死裏逃生的漁民們立在船頭,筋疲力竭地眺望著家鄉的方向,然而——

“家消失了。”

地震突發時,正是夜深。

留守村落的老弱婦孺們在床榻上陷入同一夢境,大地如海浪般波動起伏。緊接著,他們驚醒,發現房屋搖動,家犬狂吠不止。然而,無處可逃,大地開裂,親人在自己眼前跌入地縫,來不及痛哭,自己腳下的地面也急劇沈降,周圍的海水瞬間沈填倒灌進來。

朝陽升起時,即將收獲的田野變為汪洋,民居、神廟、鮮活生命連同世代的祖墳,盡數歸於水底。

待王文龍講完,車裏一時間無人開口。宋哲依然望向窗外,只是心境截然不同。

今日退了大潮,長路兩側,幽藍色海面之下,依稀可見上翹的燕尾脊與古樹彎曲的枝丫。水底的神像仰著臉,綠藻覆蓋,腐蝕的眼眶中游魚穿行,像是將死之人,呼出了此生最後的一口氣。

眼前的海底墓地,是另一批活人曾存在過的印記。

“那村民呢?”宋哲聲音沙啞,“死了?”

“大部分。”王文龍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,“事發突然,誰也沒想到。大多數是在夢中直接給悶在了倒塌的屋舍底下,挖都挖不出。況且海水很快漫上來,不過幾分鐘的功夫,別說平地了,大半座山都陷下去。就零星幾戶住在山頭上的活了下來。

“漁民駕船在周圍繞了幾天,沒法子,水性再好的也沒法在海底下挖人,最後只能哭著離開家鄉,另覓他處落腳。為了紀念,這裏改叫女島,因為上面死的大多是女子——”

“我靠,牛掰!”

趙曉海一嗓子沖斷了後面的故事,大力地拍打著座椅背。

“那是個什麽玩意?帶勁啊,跟拍電影似的!”

百米開外,一座古舊的牌坊矗立在長路中央,基座沒在水下,遠遠望去,像是自海底升起。

牌坊由青白石相間雕成,三間五樓十二柱。兩頭設魚形脊飾,通體遍布華麗浮雕,正當中是尊閉目垂首,面容悲憫的女神。

趙曉海皺眉念著牌坊上的字,“年萬——”

“是香火萬年。”王文龍解釋,“這閩鄉神祠眾多,香火鼎盛。我聽人說,單是泉州三十六鋪、七十二境就各有鋪主公,境主公,很靈驗的——”

“哼,地震時候他們的神呢?怎麽不出來救他們?”趙曉海撇著大嘴,“老子從來不信這套,吃喝嫖賭樣樣沾,還不是活得好好的?”

見沒人反駁,自以為得了道理,他提高音量,愈發的得意。

“要我說,這世間什麽都是假的,就他媽錢是真的,財可通神——”

“閉嘴!”

高鵬忽然高聲叱罵。趙曉海有些恨,張嘴就要反詰,卻被他哥一把拉住。

不同於弟弟的矮胖話癆,趙曉山身形高壯,一膀子的硬肉,石鑿般的腦袋光禿禿的,沒有頭發,也不生眉毛,只眉間有道極深的懸針紋。即便不言語,也總一副怒氣沖沖的模樣。

他自小就被父親送去跟人學屠宰,從最初哭唧唧的幫著按腿,到現在利落地一刀斃命,幾十年浸染,早已一身的腥氣。

“沒聽見鵬哥發話了嗎?” 他一把攥住弟弟胳膊,鐵鉗般緊箍,“在人家地頭上,寧信其有,不信其無。少咧咧幾句吧。”

趙曉海朝外掙了幾下,沒掙脫出來。

雖然平日裏嘻嘻哈哈,沒大沒小的,但其實他心裏也清楚,真動起手來,自t己絕不是哥哥的對手,因而也並不敢真激怒了他,只嘴裏又不清不楚地咕噥了幾句,別過頭去。

車裏靜默下來,間或一兩下顛簸。

高鵬看向窗外,兩側的海水一次次漫上來,愈來愈高。

“漲潮了。”

“嗯,比預想得早。”王文龍回應著。

“那就開快點,”趙曉海抱怨著,瞥了眼高鵬,又不自覺地降低了幾分音量,“不然咱一塊兒死在這兒了個屁的。”

王文龍沒搭腔,腳下倒是加了速。

轎車奔馳在長路,蟄伏在視野盡頭的女島,也一點點顯露真容。

黑色峭壁,遮天密林,荒廢塌陷的古厝。屋頂高翹的燕尾脊偶爾閃現出一角,像是惡作劇者沒能忍住的壞笑。

曾經雄渾偉岸的群山如今斷裂沈降為與世隔絕的孤島,太多的未知,掩藏在洶湧海面之下。

後座的趙曉山兩手環胸,閉目養神。趙曉海在外放視頻,吵鬧聒噪。當中的宋哲不住抖著腿,焦躁不安。前座的高鵬則瞪著遠處的一處屋舍,有些驚訝。

可王文龍沒心思管他們,只從反光鏡裏朝身後張望。

風起,剛才還晴朗的天空轉瞬激變,烏雲壓過來,層層疊疊。不知名的海鳥在低空盤旋悲鳴,海浪翻卷著潔白的軟牙,一口口,啃噬唯一的退路。

架在長路當中的牌坊愈來愈遠。

他瞇眼去瞧,只見反面亦雕著尊女神,不同於剛才的悲天憫人,這背面的神祗怒目圓睜,法相莊嚴。炯炯目光,正無聲追隨著他。

牌坊背面,同樣陰刻著四個古字:

回頭是岸

王文龍一怔,隨即發了狠,一腳油門直踩到底。

女島,近在眼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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